深秋的黄昏，我总爱沿着老街散步。转过青砖灰瓦的巷口，忽而一阵甜香扑面而来，像是有人把蜜糖揉碎了洒在风里。抬头望去，爬满竹篱的桂花树正簌簌抖落金黄的花瓣，细碎的香气乘着暮色在石板路上流淌，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花在香，还是香在花。

这株百年桂花树就立在巷子拐角，虬曲的枝干上缀满密实的花簇。记得幼时总爱踮脚摘花，指甲缝里染上淡黄的汁液，奶奶会笑着用红丝线把花别在我鬓角："桂花香能驱散秋老虎的燥气呢。"她布满皱纹的手掌里，躺着刚蒸好的桂花糕，糯米粉裹着花瓣在蒸笼里翻腾，升腾的热气裹挟着甜香直往人鼻子里钻。那时的桂花不仅是季节的象征，更是一家人围坐分享的温暖记忆。

暮色渐浓时，桂花香最是醉人。对门阿婆会提着竹篮出来，篮底铺着晒干的桂花瓣，她说这是要酿蜜的。阳光穿过她花白的鬓角，在竹筛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随着她轻轻翻动的动作，花瓣在风里跳起圆舞曲。我常蹲在旁边看，看金黄的花粒如何在阳光下闪烁，看它们如何随着阿婆的呼吸缓缓舒展。阿婆说桂花蜜能润肺止咳，当年做护士时，她常把蜜糖装进小瓶子送给住院的孩子。如今竹篮里的桂花仍保持着当年的形状，只是阿婆的背脊已微微佝偻。

转过街角，老茶馆的旗幡在晚风中轻扬。老板娘正在煮桂花茶，陶壶里翻滚的琥珀色茶汤泛起细密涟漪。她用长柄勺轻轻搅动，让最后一丝花香都溶进水中。茶客们捧着粗陶杯，看暮色将茶馆的雕花窗棂染成深褐。有位穿中山装的老人总爱说起旧事："六十年前，我们在这边开过秘密会议。"他摩挲着窗台上褪色的红漆，说桂花香能让人想起年轻时的热血。此刻茶馆檐角的铜铃轻响，桂香裹着茶香在梁柱间回旋，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茶里有桂花，还是桂花里有茶。

夜色渐深时，桂花香愈发清冽。穿校服的少年骑着单车掠过，车筐里插着刚买的桂花棒冰，甜腻的冷香混着桂花的清苦，在晚风里织成一张温柔的金网。街角便利店亮起暖黄灯光，收银员正在用桂花糖浆浇制冰淇淋，细密的金粉簌簌落在雪白冰晶上，像给月亮披了件金缕衣。霓虹灯下，桂花的香气依然固执地游走，它钻进地铁口卖烤红薯的竹筐，混在快递站纸箱的缝隙里，甚至潜入写字楼中央空调的出风口。

次日清晨，桂花的香气又有了新模样。环卫工人扫过落叶时，竹扫帚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声，金黄的花瓣混着枯叶被扫进垃圾车。早餐铺的老板娘用桂花蜜调豆浆，木勺搅动时泛起细密的漩涡，蒸笼里腾起的热气裹着蜜香，与晨雾融为一体。穿西装的上班族踩着点打卡，公文包上别着朵压扁的桂花，在电梯间里散发出拘谨的甜香。而那株百年桂花树依旧在街角伫立，枝头残留的花朵在晨露中闪烁，像无数个等待被讲述的故事。

暮春时节再访老街，发现桂花树下的石凳上坐着穿汉服的姑娘，她正用手机直播制作桂花香囊。镜头里，晒干的桂花瓣在竹筛上轻轻跃动，与艾草、陈皮混合成青瓷罐里的香气。弹幕里飘过"这味道像外婆的针线筐"，"建议开发桂花味奶茶"。风起时，姑娘鬓间的桂花簪子轻轻摇晃，将香气洒向正在直播的千万人。百年老树的新枝上，嫩绿的花苞正在抽芽，像时光长河里永不熄灭的星火。

如今走在老街上，依然能闻到记忆深处的桂花香。它有时是奶奶蒸糕时的烟火气，有时是茶馆里泛黄书页的墨香，有时是深夜便利店冰柜的凉意，有时又变成直播间的电子音效。这香气像条隐形的丝线，串联起老街的晨昏四季，把旧时光的碎片织成温暖的锦缎。或许桂花的真正魔法，不在于它能飘多远，而在于它总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，让漂泊的游子想起故乡的灶台，让匆忙的旅人驻足嗅闻，让时光的褶皱里开出新的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