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厨房，母亲正踮着脚取下吊柜顶层的玻璃罐。罐身泛着琥珀色的光泽，里面装着晒干的金银花，这是她每年初夏必做的功课。我蹲在门边剥毛豆，青翠的豆荚裂开时，豆粒像碎玉般滚落掌心。母亲总说："这双手啊，得像捏毛豆似的，既得仔细，又不能太死板。"

母亲的手掌纹路里嵌着细碎的茧子，虎口处常年贴着创可贴。她年轻时在纺织厂当女工，三根手指被缝纫机轧过，从此再不能弯曲。现在她守着老宅里的裁缝铺，给街坊们改衣裳。前些日子李婶送来件洗得发白的棉袄，母亲对着镜子研究半小时，最后用缝衣针在衣襟处别了枚银顶针，"这样既遮住破洞，又能当装饰"。

她的手最灵巧的时候，是在给花花草草换盆。后院那片小菜园子是她用三年时间从荒地整治出来的。去年冬天大雪压断了几株萝卜缨，她连夜挖出冻土重新育苗，现在园子里除了常规的菜蔬，还多了二十多种香草。我常看见她蹲在菜畦边，用小铲子把泥土捏成团，"土要像婴儿的脸蛋，光溜溜的才养得出好菜"。

去年暑假表姐结婚，母亲连夜赶制了八套旗袍。她把珍藏的缎面铺在八仙桌上，指尖抚过绸缎时像在抚摸婴儿。有处布料被划破个小口子，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，从樟木箱底翻出块靛蓝土布，"当年你爸当知青，我给他缝件围兜用的就是这个"。改到凌晨三点，她靠在缝纫机前打盹，手还保持着缝制姿势。

最让我震撼的是去年秋天。社区要举办传统手工艺展，母亲主动请缨教老人们编竹编。她特意去镇上买了新竹篾，却把去年编坏的两个笸箩拆了重新拼。教到第七天，张爷爷的拇指被竹刺扎破，母亲立刻翻出药箱，用酒精棉球轻轻擦拭伤口，"编竹篾得像哄孩子，急不得"。那天展台上摆着三十六个不同造型的竹编篮子，最角落那个歪歪扭扭的，是她特意留下的"失败品"。

前些日子暴雨冲垮了菜园围栏，母亲冒雨去补篱笆。我追出去时，看见她半个身子陷在泥水里，正用开裂的拇指给竹竿打结。雨水顺着她的马尾辫往下淌，混着泥水在衣领处晕出深色痕迹。"别管我"，她头也不回地说，"竹竿不撑住，菜苗要遭殃的"。后来那道篱笆不仅挡住了野猪，还成了街坊们拍照打卡的"风雨廊桥"。

今年春节，母亲用晒干的金银花装了个香囊挂在门楣。我闻着若有若无的药香，忽然明白她为何总说"手艺是活的"。那些缝纫机踩出的节奏，竹篾划过的沙沙声，还有泥土在掌心发酵的气息，都在诉说着某种传承。就像她常念叨的："手艺人的手，得沾着土腥气，才能摸得出人心。"

此刻厨房里飘着新蒸的槐花糕香气，母亲正在给布料烫褶。阳光穿过她鬓角的白发，在缝纫机踏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我知道，当最后一道针脚落下时，又会有一双手接过这团温暖的阳光，继续在时光里缝补生活。